Sunday, May 28, 2006

也说尼采──回应周嘉惠文●胡美人

也说尼采──回应周嘉惠文 >>>胡美人

周嘉惠君的《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的道德思考》在我国是一篇少见的哲学普及文章,惟两个主要立论不中肯。我想讨论的首先是周君对尼采提出“上帝死了”的哲学因由的理解;其次,我将指出周君对尼采哲学中上帝意志和个人自由意志的关系的理解有偏差。

(一)为何尼采说“上帝死了”?
周文指出:“为了道德故,尼采惟有宣布‘上帝死了’,解放大家自由的可能。”

周君在此犯了一个尼采研究中的常识错误,尼采的这句名言并非是从道德来考量的。周君将尼采的譬喻放在现实生活中的道德视角来考察,而忽视了尼采的所有哲学工作都是以德国古典哲学的形而上学为靶子的。在尼采的后康德时代,道德哲学是形而上学的一个部分。道德哲学并不一定以宗教哲学为依归(如在第二批判中康德将道德律的地位置于宗教之上),而宗教哲学也并非形而上学不可缺的支柱。换句话说,现代哲学史上的哲学家笔下的上帝并非纯粹是一个道德的上帝,而首要地是一个形而上的担保人。上帝担保人与世界的存在的理由,也担保人与世界的关系(如对世界的认知等),这在十七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儿那里最充分地显露出来。

所有二元对立的消解
英国的尼采专家佩尔森认为,尼采对形而上学的批判表现在主体的天赋特权方面,即理性的、自由的、非历史化的和抽象化的主体。这是尼采哲学的主体形而上学批判的一面。为了消解后康德哲学的主体形而上学,尼采倾其全力批判二元论的形而上学。“上帝死了”意味着所有二元对立的消解,这是尼采对旧哲学的破坏的一面;尼采的“超人”说则是其“新形而上学”(然而这个说法是有争议的)重建的一面。“超人”说并非指道德意义上的自由者或立法者,而是指向往“权力意志”(又译“强力意志”)者。超人是“第一人”,“而不是凡人:不是怜人,不是最穷人,不是最苦人,不是最好的人。”“超人”必须超越善恶的价值二分。尼采在《查拉图斯特如是说》卷二这么说:“诚然,我告诉你们,善与恶之常驻不变迁者──是没有的!出于自我,这且将重复超过自我。”尼采呼吁打碎传统的善恶观(包括道德在内的一切形而上价值),故被冠以“虚无主义者”之头衔。

尼采并非一个生活伦理意义上的道德家(他是个不考虑现世道德的道德哲学家,其价值论和道德谱系学显示他是个道德形而上学家。他不像道德学家那样认真评估各种道德的现世价值,而是从形而上的角度把所有道德倒掉。他像极写第二批判时的康德)。因为道德要考虑的是人的生活,这点却被尼采所唾弃。对他来说,现世的道德都是上帝眼下的道德,因为这些都是生活意志的价值,而没有权力意志的元素。尼采对众人执迷于形形色色的道德价值感到不屑。当旧形而上学随上帝之死而瓦解,群众倾向于寻觅另一个稳固不变的新形而上学体系,这正是尼采所反对的。尼采提倡的是同一性的永恒回归。他的“超人”说不问“人如何可加以保持?”,而是“人如何可加以超过?”(《查拉图斯特如是说》,卷四)

因此,当尼采宣告上帝之死时,他并非在做(生活意义上的)道德陈辞。他是个摈弃道德二分法的道德学家、一个非传统意义(以及今日意义)上的道德家。因为他在打碎了一切二元形而上体系后,连带地将不会承认往后的一切可能的人类社会中的新道德。因为一切道德价值都是以二元面貌出现的,比如善恶、自由平等、正义非正义等等。有人也许会反问我,尼采不是常说应该重新生活吗?没错,但他说的生活是超人的生活、打破一切价值的生活,而非自由创造现世道德的生活。因此,尼采的上帝之死的宣告并非像周君所说的为了道德之故。可见,周君严重误读了尼采的上帝之死的譬喻。

(二)上帝之死与自由意志
周君误认尼采的上帝之死之宣告打开了人类自由选择的大门,这个观点(在字面意义上)虽然没全错,可是周君的诠释却有偏差。

上帝死后,一切价值方能重估重建。然而,尼采并不意指人类在上帝存在时没有自由意志,惟有在上帝死后才获得价值重建的自由。传统意义上的自由意志根本不是尼采的课题。在萨特之前的西方哲学家都认为,自由意志是上帝给予或保证的。上帝并不妨碍人类实施自由意志。正是因为上帝的存在,人类才能自由抉择。就算到了萨特手里,自由也是人的本质,而不用预设上帝的存在(所以他不需解决上帝之死这一问题)。

那么,上帝之死与自由意志有何瓜葛?尼采认为,上帝之死为清除旧形而上学开启了通道。旧的体系崩溃了,新的价值才能建立起来。而新价值的建立,需要超人的权力意志。在此,周文中的尼采意指的自由意志并非生活中大众的自由抉择,而是超人的意志。这种意志取代了旧形而上学的理性。这之所以可能,在于“尼采一方面嘲笑了将道德奠基于内在道德情感和良心之上的想法,另一方面也讥讽将道德奠基于康德的定言命令和可普遍化性质之上的企图。”(麦金太尔:《追寻美德》,页143 )旧形而上学的自由意志是一种理性的意志,到了尼采手里便成了一种虚无的东西。

我从尼采遗稿中摘录出一段尼采对传统意义上自由意志的论述,作为结尾:“我对‘意志自由和非自由’问题的思考促使我去解决这个问题。人们完全不可能想出一个彻底的和带结论性的办法来,即:用已获得的观点解决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意志,既没有自由意志,也没有非自由意志。”(《尼采遗稿选》,沃尔法特编,上海译文出版社。页97)

28/5/2006 《南洋商报》《人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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